冰漾架空 七世夫夫

      第一世 擺渡人

 

      *****

 

他很久沒有做夢了,大概是很久了,這種感覺他以前好像有過,所以他覺得應該是曾經做過夢,少見的一兩次他會做夢,在夢裡他會少見的感覺無法呼吸,在夢裡他會追著一個人影,或是等著那個人影來追他,可是最終,他們都碰不到彼此。那個人不回頭,或是那個人回頭了,但是他必須走了,如果他能笑的話,他連個笑容都不能留給那個人。或是那個人追著他,可是他連抬起手都很吃力,然後那個人喊著,喊著他聽不見的名字,那個人在喊他,他給不出回應。

 

他又做了那個夢,這次那個人追著他,喊著什麼,一直喊著,他看不見那個人的表情,可是他知道那個人在哭,他又不能呼吸了,他聽著他哭喊卻什麼也做不到,他仔細聽,想給一個回應,他努力聽著。

 

……炎……

炎……冰、炎

冰炎、冰炎!

 

「冰炎!」他睜開眼,只看見褚冥漾一臉焦急的抓著他的手臂,看這狀況,大概褚冥漾想把他叫起來竟是費了一番心力。

 

冰炎坐起身子,看向褚冥漾擔憂的臉,玄黑色的眼專注地凝視著他的臉,雙手還用力地抓著他的手臂,外頭的川水混著下降的水氣一起進了木屋,褚冥漾的黑髮有幾絲黏在一起,像是在外頭貪玩的證據,搭上此刻這種嚴肅的氣氛好不滑稽。

 

他其實不是沒注意到這種問題,在褚冥漾還沒來之前他是個相當淺眠的人,所以他才可以在每個生者來臨時載著他們乘著小舟過忘川河,他不易入眠,亦不易作夢,更不易熟睡。

 

在他淺白的微薄印象中,好像他曾有段時間很容易入睡和做夢,可是那種時光近乎是想像的畫面,他甚至不能確定那存在過,偏偏那種無力感卻又保有那份熟悉的力度,他被包圍著無法呼吸。

 

他一直在想,如果他能夠給個回應,他到底該說什麼才好?於是冰炎緩了緩自己的呼吸,輕輕拂開褚冥漾的手,拿了木槳,在褚冥漾還沒回身時將手放在他頭上,他以為自己會揉一下,或是輕拍幾下,像是那些生者曾經做過的反映在川面的景象,或像是褚冥漾在世時曾做過的事情,但他只是放著,說:

 

 

「別哭。」

 

 

褚冥漾的世界震顫了一下,他忍住別讓自己閉上眼,他怕他一閉上眼,那兩個人就會重疊。隨後他又感到擔心,壓抑著那些不確定的感情朝著冰炎的背影喊著他的名字。

 

冰炎一直在想那個人到底在哭喊什麼?然後他聽見身後那道聲音。

 

「冰炎!」

 

但他可以確定,夢裡那個人不是喊著這個名字。

 

那個人喊著某個破碎的單音節。

 

所以他沒有回頭。

 

可是別哭,褚冥漾,別哭。

 

 

 

木槳的重量和以前不一樣,冰炎划得很吃力,他在雨中視線一片朦朧,可是生者的一生卻在川上那麼清晰的在他面前展開,聲音從四面八方向他啄來,雨把他的頭髮和衣著都打溼了,冰炎莫名的有點失神,再施力划槳時卻將槳滑出手中,世界又瞬間安靜下來,川面上什麼也沒有,只有帶著淡粉色的天空和雨聲。

 

冰炎彎下腰,卻在湖面上看見自己的臉,紅髮張牙舞爪的垂進川裡,跟著不知道是雨水還是槳落下造成的漣漪一起浮世擺盪,深入水中的紅絲彷彿要抓住那張川上的面容,冰炎沒有撿起木槳,只是看著原先晶紅的雙眼如今轉為深沉,良久才撿起槳,他再也看不見自己,生者生前的畫面倒來驚擾他,他提著日漸沉重的木槳渡著生者,一遍一遍,植著那些蒲葦,一株一株。

 

褚冥漾在渡口淋著雨,冰炎不太對勁,打那天他消失一段時間後又回來開始,他睡得太沉,渡人的時間也漸漸拉長,原本平靜無波的眼神現在多了份迷茫,那頭烈焰一般的紅髮像是要褚冥漾別靠近他,冰炎看著他的時候總是若有似無的笑著,打著一種苦撐起來的精神看著他,這讓褚冥漾不知如何是好。

 

原來看得見是這麼一件讓人難受的事。

 

冰炎回來時就看見褚冥漾垂著頭淋雨,他心頭像被擰住了,川上起了霧,飄在眼前遮遮掩掩,忽隱忽現的人影雲裡霧裡好不真切,可他還來不及對他說點什麼,另一位生者卻又到來。

 

他暗了暗眼眸,想上岸去採株葦草,卻看褚冥漾牽著茫然無的生者的手來面前,將已折下的葦草放進手中,交給冰炎,同進行某種儀式一般的安寧肅穆。在這一切完成後,褚冥漾退了幾步,站定在渡口又要目送,忽地卻被冰炎扯住,那是下意識的舉動,他還未組織要說的句子,雨還在下,霧又漸濃,千絲萬縷的情緒同濃霧隔阻著他們兩個。

 

「冰炎?」率先開口的是褚冥漾,敲著冰炎耳膜,卻讓他猛然放開他的手推槳奔走慌亂逃離。

 

「冰炎!」忘川河上又是生者百態,照著冰炎刺眼難當。

 

他其實大致也明白,這些恣意生變的紅髮是對褚冥漾的執著,一吋一吋要來攫走他在這裡的遠離紅塵。渡人時長,他要看著這些他無力改變的世態炎涼,直至再次忘情;夢迴百遍,他要在夢裡失去失去再失去,才能丟掉那些注定離去。

 

又或者,他的時間已經到了,換他該走了。

 

冰炎看見生者錯過一世她所喜愛的人,情漫胸口,頓時棄槳捉住生者衣襟,失控破口:「為什麼不告訴他,妳愛他?」

 

「為什麼就那麼一句,告訴他啊!」

 

「妳知道他在等的!」

 

「為什麼妳就是不肯說!」

 

可生者神色迷離,似懂非懂的看著冰炎,雙眼無神混沌,毫無力量的凝視卻讓魄力萬千的他鬆手頹然而坐,他曾面對控訴他無情的褚冥漾,那時他問為什麼不跟生者說點什麼,那些都會過去都會沒事的話語,褚冥漾問過他:

 

『你從來沒有感到悲傷過嗎……?』

 

那時他是怎麼回答他的?

 

 

『我忘了。』

 

 

可是現在他又想起來了。他很悲傷,他好難過,可是又能怎麼樣呢?他到底還能說什麼呢?所有的路走來,最終到了這裡就是滔洗得一乾二淨的結局,那些悔恨,那些不捨,那些甘願,那些笑語恩仇無盡淚,忘了。

 

再怎麼愛,也不在了。

 

薩彌亞已經不在了,愛與不愛也沒那種分量了,薩彌亞死了,褚冥漾還能活著嗎?可是他忘了你,你怎麼就不能也忘了他活下去呢?

 

如果他載褚冥漾到了彼岸,那他們都會魂飛魄散,愛有那麼偉大,讓人生死無懼嗎?冰炎不怕死,不怕無法輪迴,可他有掛念,他怕下一個擺渡人會送褚冥漾到彼岸,他怕失去褚冥漾,這是他本不該怕的罣礙。

 

他怕,總有一天他無法拒絕褚冥漾,而讓他再也不可輪迴。

 

 

 

疲態盡顯的冰炎紅髮似是又加深了幾許,站在柳樹旁衣衫消瘦,形影蒼涼。褚冥漾不懂怎麼他變化如此之大,相同的卻還是那近乎與薩彌亞同樣的清冷聲線,可每每褚冥漾看向冰炎側臉,淡然漠視消失無蹤,取而代之的卻是寂寥而壓抑的愁傷,他不懂冰炎從哪裡得來了這些情感,甚至是不是自己的錯判。

 

褚冥漾不確定,什麼都沒有的冰炎,和擁有了什麼的冰炎,哪個更令他難過。

 

看著站在一大片蒲葦前默然不知何語的冰炎,褚冥漾心緒翻騰,衝著他背影就喚了名字:「冰炎。」

 

他就像以前一樣不回應,卻不像以前一般安靜,反而連背影都在叫囂,褚冥漾看不見,卻彷彿聽見。

 

「你……怎麼了?」

 

「為什麼這麼悲傷的樣子?」

 

冰炎聞言轉身,還是不發一語,只是沉紅的眼深深看著褚冥漾,再轉開視線後邁步而去,一頭霧水的褚冥漾向前抓住他的衣袖,卻被揮開。

 

「冰炎!你到底發生什麼事了?」

 

「你就不能說點什麼嗎?」明明有了情感,為什麼什麼都不願表達?

 

「我……」

 

「你可以別再說了嗎?」那聲音像是從肝膽肺腑裡面挖出來,既血淋淋又扭曲,嘶啞的像野獸的悲吼,褚冥漾愣住了。

 

「為什麼還要留在這裡?為什麼你不願意走?為什麼你還要找他?」話題一瞬間接到這頭,跳的褚冥漾腦子差點沒轉過來。

 

「你在說什麼……這個話題是怎麼被拿出來的?」

 

「為什麼他都不愛你了你還愛他?」

 

被扎這麼一下痛處,褚冥漾強壓著不快繼續和冰炎對談:「你為什麼要在意這些事情,這都與你無關不是嗎?現在我要問的都不是這些,而是你怎麼了?別再提我的事情了冰炎!」

 

「你到底發生什麼事情變成這樣?你從回來之後就這樣,你看到什麼,還是你遇見什麼……讓你……」

 

「讓你現在有情感了,冰炎。」

 

好一個與你無關。冰炎猜得到,褚冥漾會說那些重話並非有意或刻意,他只是想把焦點轉到冰炎這個人和最近不對勁這件事上,不是要傷他,只是衝動的擔心而已。

 

「怎麼能不管。」

 

那些情感都是這樣一條條、一絲絲、一縷縷牽連著褚冥漾這個人,這些他不敢揭露也不想揭開的情感。

 

「為什麼你就是不能回去?我在對岸走了好久,我沒能找到他,你知道嗎?他走了,他真的走了,忘了,你為什麼還不能走?」

 

褚冥漾呆住。

 

「你可不可以走?把這些你帶給我的情感都帶走,然後活下去。」

 

「我是有了情感,我懂了悲傷,我懂了痛苦,可你怎麼沒給我快樂?我愛你,可是你愛他。」

 

「我愛你,可是你可不可走?把我對你的愛都帶走,然後我會忘記,像之前那樣忘記我、忘記時間、忘記你。像你愛的人忘記一切,再怎麼愛,都不在了。」

 

「總有一天,我也能不再愛你了。」

 

等有一天,褚冥漾老態龍鍾,踏著悠悠的步伐走到他面前,他一手執蒲葦,他一手提木槳,他看著他皺紋橫斜的面容,卻始終想不起來他年輕的模樣,他划著扁舟,送他到彼岸。

 

看他了無煩憂,亦無牽掛,看他放下陳事,再落輪迴。

 

他忘記他愛他,他忘記他愛過他。

 

哪個他曾說要等的,或是等著等的人的那個人。

 

他還是褚冥漾,而他也還是那一身素衣的黃泉擺渡人。

 

等有一天,我把你忘記,也把自己忘記。請你再來這渡口,我載你一回、渡你一世。

 

褚冥漾走前,冰炎只見他落下瑩瑩淚滴,卻掬不成一彎水池。他一心只望褚冥漾活下去,看他蹣跚地進入黑壓壓一片混沌時,握著的木槳卻落下五指的刻痕。

 

那番言詞,冰炎深知像是個賭,當把話說明,褚冥漾是願為了冰炎而活下去;還是願為了薩彌亞而死呢?

 

 

 

冰炎不能確定,當褚冥漾要求他讓他死在對岸,他不答應,

是因為他太愛褚冥漾而不願他死;還是他不夠愛他而不願褚冥漾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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