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杏花》

配對:冰漾

◎此篇為東方曉所出本子內的插花文,後記一併附上

 

*****

 

──杏花

 

    人說物是人非、滄海桑田,他也覺得,歲歲年年花依舊,年年歲歲人不同。

 

    這裡幾十年前還是戰場,或說墳場,意義同樣。可晃眼一過,卻已建起新村小街,誰道那以前的名將賢臣,新塚舊墳,保下的一片國泰民安,新居落成,也是富足。

 

    煙街雨巷,這雨下滿一週,還未見疲態,也好,沖洗了被踏起的萬里塵土,就不知道沖不沖得淡千古奈何。

 

    也是一年。又是清明。

 

    還離的有段距離,卻已經可以看見一片隨風發顫的杏花林了。這裡的杏花比起他處還姿態撩人,萬種風情,見過淡粉桃紅,見過純白清雅,就是沒見過如此妖豔怒紅的杏花。有人說,畢竟是生在戰場上的,估計吸了太多土裡的血,縱然清明梅雨如年,這血也濃的化不開了。

 

    男人將馬繫在外頭,身著蓑衣進了店家,要了房,要了些家常菜,又要了酒,選了一個不惹眼的角落安安靜靜慢慢緩緩吃著。店裡談話聲不小,但也不至喧鬧,聽對話,多半是路過借宿,這時節人人見彼此眉眼有著幾分熟悉情緒,耐不住孤寂寥落,三兩搭起話,緩解心頭苦悶,有個伴,總是比清寂來的舒坦些。

 

    「小兄弟,你一個人打哪兒來啊?」隔了兩桌相談的兩個老先生見他一個人,笑著朝他說。

 

    「京都。」

 

    「從京城返鄉啊?這路程可不短,敬你一杯。」兩個老先生前後舉了淺杯,男人也舉起杯子:「晚輩也敬兩位,敬這片戰場。」兩個老人愣了下,眨著老卻清明的眼笑了,言談就在這說不情也道不明的對話中結束。

 

    曾有人說過這處村莊不祥,建在舊戰場上,還能多祥呢?可是有一群在戰爭的烽火無情中殘活下來部族遷到了這裡,在這裡紮根落腳。他們說,這裡有水,有土地,有陽光,有雨,有山,有藍天,還有族人,這還有什麼不能落腳的嗎?

 

    他們植了這片杏花林,花了好幾年的時間,把戰場上的白骨裝進罈裡,在不遠處拓了一片地,讓戰士亡靈入土為安,縱然甚少有人從他鄉前來祭拜,村內的人是卻是天天來上香。

 

    祭這天地。祭這杏花林。

 

    此次前來,他是那少數從他鄉來弔祭的人。他一直想來看看這片戰場,當年外族聯軍侵犯中土,他父親領兵去邊疆抗敵,怎料卻是調虎離山,戰勝返回時被埋伏擊殺,萬計大軍頓時失落七成,敵族真正重點部隊守在佔有絕大地利之位的山谷,要回中土必須先破山谷,怎麼看都是死路一條。朝中文武百官大將都幾乎要放棄,當時他母親氣勢洶洶站出來,說勢必將她夫君從鬼門關口帶回,要了精兵良將便到了戰場,成功接應當朝三王子,兩人一戰成名。

 

    雖然兩人皆因中箭而落下病根,但戰事無情,根本沒有時間好好養傷,連年征戰,五年後又在同樣戰場與外敵聯軍對峙,廣袤原野兩方人馬立足,近乎傾盡兩方國朝最後戰力,真真實實的關鍵最後一戰。兩兵對撞,他父母驍勇善戰,鼓舞士氣,對方主帥也是殺氣騰騰,霸氣盡顯,最後計謀已不重要,就像是個賭局,比一個絕對的武力、運氣、毅力,但看誰先落馬,最後,他父親與對方主帥對諜,互相中了彼此致命一劍,兩人還在馬上,他母親放了一箭,射下對方主帥,戰事告終。

 

    他父親撐著最後一口氣,回到京城,見他最後一面,像是所有事已終了,再無眷戀,便永遠垂下眼,他母親病根深種,戰後一併爆發,父親國葬不過半年後也逝世。那年他六歲。

 

    後來他慢慢懂了,每場戰爭都有太多不得已,他成長的二十幾年,學的都是怎麼放下。這年,他向他王叔說了緣由,便隻身到了這片戰場,沿途問路時,聽了不少這村莊的奇聞軼事,負面消息亦不少,卻也沒讓他失了興致,畢竟這二十幾年,他比太多人學會丟棄更多事。

 

    男人吹熄油燈,想著明日一早去吧,便入睡了。

 

    天未亮,他頂著濕氣和冷意上了馬,他選這時辰,多少有點避人耳目的意思,他不想村人見他這生面孔而上前關心,他只想不招人注意的祭拜完,獨自離去。所以當他看見另一個男人早已在那裏時,他頗有種計畫被打亂的感覺。

 

    正當他前後猶豫要上前燒香,還是等他走再說時,那個男人就先開口了:「先生是遠從異鄉來的旅人、新人,還是後人呢?」

 

    他著實被這突如其來的問話綁住思考和腳步,對方背對著他,雖是問話,手上卻沒有停止過點香的動作。他心一橫,既然都被注意到了,祭拜完就去戰場上一閱,心思已底定,也就無所疑慮和猶豫,往前走至那問話卻怎麼看都沒有要他回答的意思的男人身後。

 

    「給你。」那男人突然回頭,將手上的香全數給了他,男人全身包覆在黑色兜帽和披風下什麼也看不清。他被這些舉動搞得有點煩躁,像是早已預知他出現的等待、像是試探的問句、像是命令的行為,這些讓他覺得主動權不在他身上。

 

    正要拒絕,那人卻突然抬起眼,一手退下遮掩面貌的兜帽,細碎的墨色髮絲上沾染著水氣,就連玄黑的眼都好似有幾絲氤氳,鬼使神差的就伸手接過那把香,那人也就只是眉眼笑笑,離開前說了句:「這是你的時間,我在外頭等你。」

 

    不明所以的對話,雖說他一句也沒回。

 

    「你是誰?」耗了約兩刻鐘的時辰,他出來時劈頭就是不客氣的一句。

 

    「噢、嗯……村裡的嚮導。我想說,你應該是來看看戰場的,就自作主張來帶你了。」

 

    的確是自作主張。男人心想,張口便是拒絕:「我不需要。」

 

    對方點點頭,不易外他的拒絕:「那我跟著你。」他揚眉怒目而視,對方還是那彎彎的眉眼。

 

    「馬是我的,腿、手、眼睛都在我身上,我想去哪,你沒道理干涉。」那副頭頭是道的樣子倒是讓他不怒反笑了。

 

    「那也要你有跟得上的本事。」他一個翻身上馬,喝了一聲,奔馳千里,耳裡只留下飛馳出去時背後留下的一聲驚呼:「啊!偷跑!」

 

    風挾帶寒氣入體,卻是激起他一陣陣快意,眼看那村莊漸漸縮小遠離,彷彿天地只剩下他一人。在這裡,二十年前的江山國土就是在這裡打下的,他的父母也是在這場戰役中身亡的,他父親的好友也是那一年死的,那個村落也是在那年年末舉族搬遷而建的。耳邊彷彿還是士兵將領震耳欲聾的殺伐聲,旌旗遮天的樣子,萬馬奔騰的地震,上空的風雲萬動,血氣熏天的氣息。

 

    二十年。

 

    那些征戰影像他沒見過,只有想像。

 

    二十年。

 

    這些人都不在了,國帥、敵將、兵卒、策士。

 

    二十年。

 

    只有他被留下來了。

 

    父親和那個摯友,就是在峽谷附近的潔白杏花樹下認識的,當年稱得上是隱居的父親摯友後來參戰,至巧的謀略讓敵軍聯軍堅若磐石,使他們久攻不下,後來不知為何卻在最後那一戰徹底消失。

 

    來此的路上,他遇見一個說書的,他說了一個三人好友的故事,連接到那場戰爭,最後結尾在其中一人帶著族人,遷徙到了戰亂後的遼原邊定居,那盛開著杏花林的村落,就是那場戰爭的遺族。

 

    遺留下來的人,等著杏花樹的年年開落,讓天地的雨水,盡洗那幾年的烽火亂世,他們守著豔紅杏花,等這片流血的土地將無數哀恨沖回白色。

 

    至於這個故事是不是真的,他不在乎。

 

    所謂真相就是,有人信了便是真的。

 

    他趕不走那片艷紅色,他使勁的睜著眼,風沙跑進眼中也不願眨眼,刺痛感讓他感覺放眼皆是血紅。

 

    突然他感覺頰上一涼,竟是他在不知不覺中停下馬匹而淚流滿面,那個不明不白就出現的男人騎著馬停在他身邊,略吃力的伸長了手,拭去他的眼淚。

 

    然後他的世界就安靜下來了。

 

    他扯住男人的手,專注地凝視著他。

 

    「你問我,我是旅人、新人,還是後人?」

 

    「我是旅人,無根可循,因為在這場戰事中,前人已故;我是新人,前人已故,因為在這場戰事後,新芽需要茁長;我是後人,新芽茁長,因為在這場戰事裡,需要傳承的意志和信念太多。」

 

    「你呢?你是旅人、新人,還是後人?」

 

    那個男人的眉眼依舊帶著三分笑意,淡淡的,輕淺的搖了搖頭。

 

    「我是故人。你是嗎?」他道。

 

    他們兩個相對無語,在他慢慢平復心情後,一前一後遊歷著整個戰場,男人就像他所說的是一個非常好的嚮導,每一寸土地的故事,他都知曉得一清二楚。他說有個地方得帶他去看看。

 

    那是棵杏樹。

 

    整片蒼穹之下,遺世而獨立的白杏樹。

 

    男人眼眉笑彎三分,餘下七分留了空白,悄聲開口:「我其實不怎麼喜歡這杏樹,可是,你有權利知道它在這裡。」他接住飄落下來的白杏花,遞給他。

 

    「如果……我是說如果,有天,你願意再回來,我會在村口的杏花樹下。」

 

    「我想我不會來。」

 

    「沒關係,有很多個二十年可以等。」

 

    雙雙上馬,他們又一前一後的回到村子,也沒說什麼告別的話,就那人立在整片罌紅的血杏裡,尤然眉眼三分溫笑,目送他離開。

 

    男人說等,等他真的放下,等那大地不再哀鳴,等紅杏花落花再開,等那血都被洗成白,等這片天地靜也淨了,等他該還的都還了,等他回來。

 

    他有很多個二十年。

 

    很多年後,他還是時常想起那年在紅杏下的男人,他身姿立得太挺直,讓他覺得整片天地有個依歸,讓他覺得他不是一個人,他想起父親曾說,願年年歲歲如今朝。

 

    可是後來,他又懂了。

 

    曾有今朝,又何必歲歲年年。

 

    人說物是人非、滄海桑田,他也覺得。這裡幾十年前還是戰場,或說墳場,意義同樣,卻已建起了新村小街。可晃眼一過,戰場還是墳場,村落還有小街,花卻非花。

 

    噠噠噠的馬蹄聲在耳側,那人還是彎彎眉眼帶三分笑,手握了瓣淡紅的杏花遞給他,他湊進鼻尖嗅嗅,暗香浮動,疑是故人來。

 

    「你是故人?」

 

    「是。」

 

 

    常言道,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

 

    又怎知,歲歲年年人依舊,年年歲歲花不同。

 

 

    〈完〉

 

    後記:

    首先要跟東東說對不起……第一個是遲到,第二個是爆了一點字……然後依稀記得當初東東說希望的文風是暖暖的,內容有關重逢,然後我邊打邊在心理自我厭惡,暖起來啊拜託!最後是重逢了啦,然後就成就了這個有一點不倫不類的東西,也不知道會不會有看沒有懂唉唉唉辛苦大家了。最後就是很謝謝東東的邀請,很謝謝可以認識東東,很謝謝東東的善解人意和溫暖,希望可以把這份友誼持續下去,謝謝東東!祝場子順利一切平安(撲抱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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