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漾架空 七世夫夫
第一世 擺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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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紅髮日漸增多,幾乎已覆蓋了腦袋整個左半邊。紅色的,像業火,像烈火一樣的顏色。透亮晶紅的眼珠也轉成了更暗深的顏色,幽幽閃爍,有時候褚冥漾回頭,就會看見那雙美麗的絳眸將視線懸在對岸的濃霧裡。
每當那個時候,褚冥漾就會閉上眼,裝做什麼也沒見到。他會想,在他看不見的生活中,薩彌亞是否也曾露出那種無所依憑、無從想念的表情?
褚冥漾心想告訴冰炎,不要難過了,但是他又想到,冰炎根本就不會為任何事情感到難過,所以,他到底還能跟冰炎說什麼,還有,冰炎在乎他能給什麼嗎,最後,他只想到了一句他不會說出來的話語。
我在這裡。
可他永不會說。
不經意的,褚冥漾又提起了到對岸的事情,他已經有一段時間沒說了,具體多久,他沒去數,他在這個世界過得怡然自得,有事沒事就和冰炎聊聊天,其實他們也沒有什麼事情好聊,他們擁有同樣的說話能力,但是他們並沒有共同的語言。
冰炎一向冷冷淡淡的,這是褚冥漾的感覺。
但他沒注意的是,他和他相處久了,他並沒有感覺冰炎的變化,他也沒特別去察覺或是去想,他覺得冰炎還是和他當初遇見的那個失去感情的人一模一樣。
所以這次冰炎的反應讓褚冥漾很不舒服。
「為什麼你就是不懂?那個人已經不在了,為什麼你就是不能接受然後放下?」半銀半紅髮的擺渡人面無表情,語氣卻不善,若是更早以前,他也還是會說這些話,可是不帶一分情緒。
褚冥漾沒有瞬間反應過來,就只是愣在原地,沒好好思考冰炎反常的原因,不甘心的聲音叫囂著便脫口而出:「那你怎麼就不能懂?只要還有一點點機會,我都要去找他,我都會相信他在!」
冰炎紅眼深幽,嚴肅抿唇,隱忍不住,終究是露出了怒容,可他自己也不是真切的曉得,自己到底為什麼要如此不悅,他也不能確定,他發怒的對象究竟是褚冥漾還是薩彌亞。
但不管對誰,他都沒有必要這麼做,他都沒有必要如此動氣。
褚冥漾做過很多蠢事,他一個人的生活被他打亂,變成了吵雜、活力、無法預料的世界,可冰炎並不覺得煩燥,雖然他也不享受,褚冥漾的出現、他的存在沒有什麼不好,這樣也不錯。
可是思念著薩彌亞的褚冥漾讓冰炎覺得很煩。
握著槳的手出了更多的力。
那個褚冥漾心心念念不忘的人,早已離開了,這不能怪他,當他時限已至,來到這個渡口搭上船時,他就注定要遺忘,在冰炎這端岸上,空無一人,挪至對岸,只有煙霧,只有空寂。
他會走,他們會走,所有人都會走。
明明已經被拋下了,卻還像傻瓜般守候,還天真地認為他是被等待著的。薩彌亞值不值得褚冥漾這般尋思眷戀,卻不是因為前述原因就可以下定論的。
薩彌亞已經不要褚冥漾了,或許不是他不想要,就算他想,他也不能要了。
這樣的人,不找也罷。
遺忘不是薩彌亞的錯,也不是褚冥漾不夠好而讓記憶不能停留,就只是這樣子了。也只能這樣子了。
就是因為褚冥漾不相信「只能這樣子了」,所以他才會那麼痛苦,這不禁讓冰炎眉頭深鎖,一句話就灌進腦海。
如果你們不曾相遇就好了。
被冰炎那種眼神看著,褚冥漾明白令自己煩燥的是失落感,他真的沒有笨到把之前冰炎說過的話全當耳邊風,他知道冰炎會說什麼,他知道。
但他並沒有料想到要接受冰炎這樣的厭惡,嫌棄而厭煩。他們兩人的對話只有兩句,卻已足夠讓彼此情緒翻覆,褚冥漾覺得奇怪,可是他沒有發現這樣的奇怪是從哪裡來的。
以往的對話只有褚冥漾會帶上感情,冰炎只是回自己想說的公式化句子,有時甚至是不加理會,所以就像是一個滿載貨物的船撞上空氣,想針鋒相對也做不來,沒有一個回應的反彈空間,只有虛無。
這次則是雙方都載著情緒,兩船相撞,互相都被動搖,有了一個回應的平台,這樣的感情就有了加成的空間,像個雪球般的滾大了起來。
「你知不知道你真的很可笑。」
褚冥漾腦袋轟的一聲,像是被賞了一巴掌。他神色陰沉的隨口回話,說不定他自己也不懂自己到底說了什麼:「可笑的是你冰炎。你沒有感情,根本什麼都不懂,可笑的是你。」然後轉身離去。
如果褚冥漾再多花一些心思去琢磨,為什麼冰炎會這麼反常,或許他能再多去注意一下冰炎的語氣,冰炎無形的情感,冰炎身邊的氛圍,冰炎的呼吸起伏,然後,或許,他可以去擁抱他,這樣說不定,他便能聽見有人在呼喚他。
他真的沒有注意到,冰炎會這麼可笑,自己會這麼可笑,都是因為他們有了感情。
他待在木屋裡面,聽著忘川河的流動,還有冰炎堆舟離去,擺著槳刷開川水的聲音。久了,他開始懊惱自己為什麼要對冰炎說那些話,為什麼要去攻擊冰炎,就算他聽了不覺得怎麼樣,一下就忘了,可是褚冥漾會幫他記著,然後覺得受傷。
他沒注意到自己什麼時候睡著的,醒來的時候冰炎不在附近,他出了木屋,整個世界安靜的像靜止了一樣。冰炎又去渡人了吧,褚冥漾靜靜地想。
等他回來後,再跟他道歉吧,冰炎可能還是頂著那張臉,用著平板沒起伏的語調說他不在意,或是理也不理的做自己的事,一切就像平常一樣吧。
但褚冥漾沒有等到冰炎回來。
從渾沌走來的人已經有兩三個了,可是黃泉的擺渡者卻不在岸邊迎送他們,忘川河的水汩汩流著,不見霧中有人划破白色帶著銀紅駛來。褚冥漾焦急起來,岸邊的生者各個像沒事一般安靜地找個地方窩下,只有褚冥漾是那個異類。
毫無晝夜可分的黃泉邊,無從判斷起幾日幾夜過去,褚冥漾分不清幾個時辰過了,分不清是的一天還是第二天,分不清他腦中哪個記憶是對的,哪一個是錯的。冰炎說過,他不知道他何時出現在這裡,也不知道何時會從這裡消失,他無聲無息地來,也會無影無蹤地離去。褚冥漾開始分不清楚,他錯亂,到底他有沒有曾經見過哪個曾在這裡的擺渡人,到底他有沒有遇見一個他喚作冰炎的人,到底冰炎有沒有存在過,那褚冥漾呢?那薩彌亞呢?
川邊川上的一切是這樣白這樣井然有序,褚冥漾開始顛倒,這裡到底是有人,還是沒有人,他的腦袋轟然作響,像是有上千萬隻戰馬奔騰,又像是蟬鳴叫得他不心安,也像是火山底下的熱溶岩,吼得聲嘶力竭,像是琴聲,不斷被人暴躁的重複敲打著A鍵,一切秩序毀了,被這個黑白如墨畫的空洞世界吞噬。
這裡沒有時間,褚冥漾要等冰炎回來,還是冰炎要等褚冥漾離去。岸上的生者多了好幾個,他們穿著白色的素衣,和整片川相得益彰。
褚冥漾的腦子被所有撞出來的聲音擠破,但是這個世界沒有聲音。
這個世界沒有聲音。
他腦海裡的一切嘎然而止。
這可能是他第一次這麼寂寥的數著他眼前的景色,認真又仔細的打量。他踩著的岸是泥沙構成的淺白黃色沙岸,往小木屋的方向看去,淺灰色的岩石就漸漸裸露出來,再過去,岩石就越大顆,像是由巨石堆起來的樹林一樣,岩石都是灰白色的,石頭冰冰涼涼的,待一下子是挺舒服的。還有沿著岸邊生長的柳樹,終年長青,葉子小小的,偶爾會落到河裡,然後被江水捲走。忘川河上一片霧,川水的顏色是白的,不知為何偶爾會微微的泛著淡紅色,下雨的話,連這裡的岸邊都會被一片霧給蒙住,天空也總是繞著白色的煙雨。褚冥漾突然發現這裡的基調是白色,佔了這個世界最多的顏色是蒼白,就像是被人刮去、偷走所有色彩一般,和冰炎的心一般空白。
泛白的顏色、泛白的聲音、泛白的人事物、泛白的步調、泛白的景色、泛白的視覺、泛白的觸覺、泛白的語言、泛白的空間、泛白的眼神、泛白的身體、泛白的記憶、泛白的心。
空白的空白的空白的空白的空白的空白的空白的空白的空白的空白的空白的空白的空白的空白的空白的空白的空白的空白的空白的空白的空白的空白的空白的空白的空白的空白的空白的空白的空白的空白的空白的空白的空白的空白的空白的空白的空白的空白的空白的空白的空白的空白的空白的────
這個世界沒有顏色,沒有時間,沒有聲音。
冰炎以前曾經染過的一切顏色,一切記憶,一切聲音,一切的一切的一切的一切的一切的一切的一切的一切的一切的一切的一切的一切,都被洗去。
洗成白的。
為了不讓自己瘋狂,先殺了自己。
可是冰炎,我在這裡。
只是他來的太晚而已。
褚冥漾跪坐在岸邊,不知道多久,開始下起了雨,他記得他小時候看過的為數不多的景象中,他記憶裡的那個煙雨濛濛的日子,他在雨中奔跑而出車禍失明的日子,可能就像現在一樣。
然後他聽見木槳划破川水的聲音。下著雨的一片傾城的白色空茫中,像是秋楓一般的紅光破風而來。他看見那人手持船槳,一身素衣,踩著淺泥沙,向他走來。於是這個世界有了聲音,有了顏色,有了時間。
褚冥漾跳了起來,往他身上撲抱過去,叫著:「冰炎!」
冰炎靜靜闔上暗紅色的眼,聽著褚冥漾不知所措而毫無章法的問句和不能成串的句子,他大體能聽懂褚冥漾想知道他去了哪裡,為什麼一聲不響的消失,這個地方只有一個人真可怕,他還問他孤不孤單,害不害怕。
冰炎去了對岸,在那個視線奇差無比的地方,他就像真的傻了一樣試著尋找那個叫薩彌亞的男人的蹤影,他走著,喊著,可是什麼也沒有,他不知道過了多久,久到他開始想,等他回到岸上,褚冥漾或許已經不在了,於是他提著木槳,又再次回到那個蒼白的世界。可是他什麼也沒有回答。
他不害怕,大概,也不孤單。他很習慣這樣的慘白,這樣的虛無,這樣的世界整齊又規律,簡單又寂靜,沒有過多無用的東西,也沒有多少有用的東西。
可他就像失了聲音似的,一句話也不說。
冰炎感受得到褚冥漾在為他難過。
對岸什麼也沒有。
而他卻不能替褚冥漾難過。
這真令他難過。
如果能夠不執著,就好了,冰炎想。那個人已經把你忘了,走了,離開了,你的多情你的有情你的真情,那些美麗的色彩,被這白浪浪的川水一波一波捲走,褚冥漾的癡傻想戀,都付盡東流。
他問過褚冥漾愛是什麼,他給了冰炎一個縹縹緲緲的答案,一個不成調的答案,只在最後補了句你遇到就知道了,然後還一副說錯話的樣子掩著嘴說要去種桃子跑走了。
如果沒有愛上你,就好了。冰炎想。
「你看得見對岸嗎?」他突然問。
平靜下來的褚冥漾不明所以,但還是回答著:「嗯?我看不見。」
「我也看不見。」
接著他什麼也沒說,靜靜離開滿臉疑惑的褚冥漾,採了幾株葦草給在岸上等候多時的生者,提著槳,踏破空浪,在生與死間擺盪,一趟又一趟。
原來愛是這樣令人難過。
你愛的那個人離開的太早,而我們相遇的太晚。
他的紅髮一夕間長齊,像天地裡唯一的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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